息下来。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,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,嘶哑的声音在山风中回荡:“父老兄弟姐妹们,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!相知大恩,日月昭昭。民心如鉴,商鞅此生足矣!然则,敢请父老兄弟姐妹们,务必听我一言:商鞅当年入秦变法,是为了民众富庶,秦国强盛。目下,秦国变法短短二十余年,温饱足矣,富庶尚远。当此之时,国脉脆弱,经不起动荡生乱。商鞅若留商於,苟安一世,或与父老们反叛,秦国都必然大乱!商鞅一人,死不足惜,商於十余县之生计出路,必将毁于一旦!不知多少人要流血,多少家园要毁灭,整个秦国,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!父老兄弟姐妹们,秦国人的血,要流在杀敌战场上,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。再说,我回到咸阳,一定会辩说明白,成为无罪之身。那时侯,商鞅定然回到商於隐居,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,死在这方土地上……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,商鞅不会有事。我,要即刻回咸阳面君,父老兄弟姐妹们毋忧!”
商於老百姓们哭了,就像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。老人们跪倒了,火把海洋跪倒了。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,泪水夺眶而出:“父老兄弟们,商鞅纵死,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……”
火把海洋,艰难地,缓慢地,终于散去了。
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。商鞅坚执回绝了。
三更时分,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,一个时辰到了峣关外的大道。这里有两条官道,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,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。商鞅在岔道口勒马,挥鞭遥指东南官道:“荆南,你不要跟我回咸阳,到崤山去。”荆南哇哇大叫,拼命摇头,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——誓死不从。商鞅叹息一声:“荆南,你乃忠义之士,我岂不知?要你去崤山,是办最要紧一件大事:告诉白雪他们,万勿来咸阳,离开崤山,到齐国去。咸阳事了,我会来找她们……”
嗷嗬一声,荆南大哭,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,翻身上马,扬鞭绝尘而去。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,商鞅的心不禁猛烈一抖。
商鞅大事已了,心中松弛,想找个栈,歇息到天亮再上路。
思谋定了,一阵倦意袭了上来,打个粗重哈欠,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栈而来。到得门前,商鞅下马嘭嘭拍门。大门拉开,一个黑色长衫者走出来问道:“官投宿?”商鞅默默点头。
“官,请出具照身帖。”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。
商鞅笑了:“照身帖,是何物事?”
黑长衫骤然来神,瞪大眼睛侃侃起来:“嘿嘿,看模样你像个官人,如何连照身帖都知不道?听好,一方竹板,粘一方皮纸,画着你头像,写你职事,盖着官府方方大印。知道不?秦国新法,没有照身帖,不能住店。”
商鞅恍然,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,哪里准备得照身帖,不禁笑道:“这也忒严苛了,但住一晚,天亮启程,又有何妨?”黑长衫冷笑训斥道:“看你就是个山东士子,知道个啥!我大秦国,道不拾遗,夜不闭户,凭啥?奸人坏人他没处躲藏。还严苛,不严苛国能治好?亏你还是个士子,赶紧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,再出来游学,知道不!”
商鞅赞赏店东的认真,着实道:“我是商君。随身没带照身帖。”
黑长衫骤然一惊,瞪大眼睛绕着白长衫转了一圈,上下反复打量,陡然指着他鼻子又气又笑高声斥责:“看你蛮气派,一个失心疯!商君也敢假冒?真想给你一记老拳!有朝一日,等你真做了商君,我再想想,叫你住还是不叫你住?不!立马给你说,还是不行!走走走,到咸阳端走!你是有病,我大秦路上却没强盗,放心端走!”说罢,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。
商鞅愣怔半日,突然仰天大笑,不能遏止。
是也,为何不笑?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,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。自己制定的法令,自己都要受制,人该说作茧自缚了。好!这茧缚得人心里踏实——法令超越权力,意味着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。要想废除新法,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,谁有此等倒行逆施之胆量?
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出奇的短暂,倏忽之间,天已经亮了。
秋天的太阳红彤彤爬上了东方山塬,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,清新极了。主政以来,商鞅从来没有时间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、空旷、寂静与辽远。今日孤身漫步,在秦川原野迎来了第一缕朝霞,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,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。
二、濒临危难 一力平息商於封地怒火(2/2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